阵脱逃是全然没有什么用处的,那陆羡河虽是平日里素来温和,但在倾心授技于人的时候,却是从来不会有半点含糊,我咬牙推拒半晌无果,便也只好硬着头皮遂了他的意愿。

此刻夜色尚浓,雾重露凉,而窗外树影萧条,随风而行。为了不惊醒那熟睡于床榻间安静乖顺的翁小杯,我特地在角落里铺好了另一床被褥,回身扶着沐樾言轻轻躺下,复又探手从药箱里取出一把刃口锋利的干净小刀,转而凝神望了他的双眼道:“……你,你把衣服脱/了。”

借着手边灯火跃动的星点烛光,能隐约将他那双深邃如潭的黝黑瞳仁照得清凉透彻,几乎是一望见底。不知道为什么,光是这么盯着看着,我的颊边也能无故泛上一层晕红,分明早在那两年前的沧归山之上,就已然是扒光看遍了他身上那层白皙温软的皮肤,如今再度垂眼仔细望着,竟还比当初那时候还要羞赧紧张。

正待一时心乱如麻,倒是那陆羡河微皱了眉眼,提灯上前照亮沐樾言的伤口道:“阿芊,别磨蹭。”

“嗯。”应声艰难地点了点头,我俯身揭开沐樾言腰间那层防止致命伤害的贴身软甲,方见得那道皮开肉绽的狰狞伤口还在涔涔涌着鲜血。心下一紧,我不禁反手轻轻握住了他微微发颤的手臂道:“你要是疼,就叫出来,别忍着憋着,知道吗?”

沐樾言听罢却也不曾出声应我,只是静静侧目望着我的眼睛,神情专注而又深沉。我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,也不敢知道他在想什么,遂匆匆瞥过一眼之后,即是微有躲闪地避开了他的目光,转而举了烛台在手,以小刀刃口覆于火上轻轻燃烧。

折断箭羽,点穴止血,一气呵成。紧接着要做的,就是切开伤口,将箭头悉数拔出。

与身后的陆羡河相互对视了一眼,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复又低头望向沐樾言那张始终平板无波的淡薄面孔。

那一刻,就好像又突然回到了昔日在沧归山上与他初次相遇的生涩情景。

他那一双冰冷的眼睛,淡漠却质朴,而我那一颗局促的心脏,亦是好奇而又不安。

稳稳攥住手心那把锋锐细腻的灼热小刀,我额间无意渗了一层极为紧张的细汗,然而余光打量沐樾言的神色之时,却是恰好见得他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。

心底不由毛毛躁躁的生出几分异样的情绪,我咬了咬唇,探手轻按在他腰间半截凌厉骇人的短箭之上,半晌屏息凝神,终是决定将其彻底根除。

手下的一系列动作原是流畅精准,毫无半分拖沓之意,然而,偏就是在那扬手拔箭的一瞬间,我不慎一眼瞥见了沐樾言于腰侧悬挂的一小串桃红色流苏。

下一秒,小臂便是立刻被怔得轻轻一抖,几乎是全无意识地,将那半截短箭狠狠地抽了出来。沐樾言的身子亦是随着我蛮横果决的力道陡然颤了颤,面色一白,险些一口气给噎着昏过去。

“哎,我的傻徒弟……你突然使那么大的力气做什么?”在旁的陆羡河连忙伸手拉住我的胳膊道,“赶紧上药止血,否则要事倍功半。”

“唔……知道了。”一个猛子醒过神来,我立马转过了身去那医药箱里开始胡乱捣腾,片刻之余,复又手忙脚乱地握了一只瓷瓶在手中,小心翼翼地凑回了沐樾言的身边,凝神为他处理箭头留下的余毒。

沐樾言腰上的那道伤口,说到底也幸好是不曾伤及脏腑,方才由我那么恍惚出神地猛然一拔,倒是未有造成什么巨大的损失,只是上药包扎时所渗出的血难免要多了一些,遂事后便由那陆羡河直揪着出去正颜厉色地责问了一番。而我虽是心里内疚得厉害,于神思混沌之间,却总是禁不住想到他腰侧悬着的那串桃红色流苏。

不算张扬醒目,却也不算刻意隐藏。那串流苏安安静静地悬挂于他的腰带之间,仅仅只需随手那么一抬,便能极为珍惜地将其握在手掌中,暖在心窝里——可是,于他一个日夜身着黑色劲装的冷酷刺客而言,任何多余的装饰,都将会是毫无必要的累赘。

那么谁又能告诉我,为什么,他偏偏是要挂上一串桃红色的流苏?

为什么会是桃红色的?

莫不是哪家瞎了眼的姑娘看上了沐樾言,所以才特地送了这么一串颜色招摇,品味低下的俗物给他?

亦或者更令人难以接受的……兴许,还不一定是普通人家的姑娘,而是……段止箫曾经提到过的公主段岁珠?

对啊!心下倏然一凉,我幽幽地想着,如今匆匆隔了近半年的时间,倒是全然忘记了还有这桩旧事——当初那段止箫一个盛怒之下,便是立马将自己的亲妹妹许给了沐樾言为妻,以此证明他待沐樾言的情意之深重,而我则是伤心至极地调头离城,丝毫不愿再过问与之相关的任何事情,加之事后又是伤重卧床了数月之余,方从长久的病痛之中大梦初醒,却亦是随之淡忘了许多痛彻心扉的坎坷经历。

现下陡然一眼瞧见那串刺人眼膜的桃红色流苏,就像是朝我从头泼了一盆冷水一般,愣是狠狠揪起了我那沉淀在心底深处的所有记忆。

所以,当我处理完所有手头上的要紧杂务之后,反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安然自若地闭眼睡去。纵是那窗外黑幕渐渐生得沉厚,连天边弯月也困倦疲乏地透入云端,独我一人悄然无声地缩回与沐樾言正好相对的晦暗角落里,抱着膝盖垂眸想着自己的心事。


状态提示:101.流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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